楚茨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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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為,我藝黍稷。我黍與與,我稷翼翼。
我倉既盈,我庾維億。以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濟濟蹌蹌,絜爾牛羊,以往烝嘗。或剝或亨,或肆或將。
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饗。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執爨踖踖,為俎孔碩。或燔或炙,君婦莫莫。為豆孔庶,為賓為客。
獻酬交錯,禮儀卒度,笑語卒獲。神保是格,報以介福,萬壽攸酢。
我孔戁矣,式禮莫愆。工祝致告,徂賚孝孫。苾芬孝祀,神嗜飲食。
卜爾百福,如幾如式。既齊既稷,既匡既敕。永錫爾極,時萬時億。
禮儀既備,鐘鼓既戒。孝孫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載起。
鐘鼓送尸,神保聿歸。諸宰君婦,廢徹不遲。諸父兄弟,備言燕私。
樂具入奏,以綏后祿。爾肴既將,莫怨具慶。既醉既飽,小大稽首。
神嗜飲食,使君壽考。孔惠孔時,維其盡之。子子孫孫,勿替引之。
這是一首祭祖祀神的樂歌。它描寫了祭祀的全過程,從祭前的準備一直寫到祭后的宴樂,詳細展現了周代祭祀的儀制風貌。但《毛詩序》卻稱此詩:“刺幽王也。政煩賦重,田萊多荒,饑饉降喪,民卒流亡,祭祀不饗,故君子思古焉。”讀過此詩,再回觀《毛詩序》,不難看出它的牽強附會。朱熹在《詩序辨說》里就已指出:“自此至《車轄》凡十篇,似出一手,辭氣和平,稱述詳雅,無風刺之意。《序》以在變雅中,故皆以為傷今思古之作。《詩》固有如此者,然不應十篇相屬,絕無一言以見其為衰世之意也。”朱熹的這段議論甚為中肯合理,故得到了后世不少學者的贊同。如黃中松《詩疑辨證》說:“古人身居衰季,遐想郅隆,恨不生于其時,而反覆詠歌,固無聊寄托之詞也。然追慕之下,必多感慨;詞氣之間,時露悲傷。而十詩典洽和暢,毫無怨懟之情,何以變欣慰為憤懣,易頌美為刺譏乎?故就詩論詩,朱傳得之者蓋十八九矣。”
至于祭祀者的身分,朱熹則以為是卿大夫,他在《詩集傳》中指出:“此詩述公卿有田祿者力于農事,以奉其宗廟之祭。”后世學者多不同意朱熹之說,以為祭祀者當為周王。如范家相《詩瀋》云:“按《左傳》引‘我疆我理’二句,明云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則非公卿可知。《周禮·鐘師》云:尸出入奏《肆夏》。又《左傳》:金奏《肆夏》之三。詩曰:‘鼓鐘送尸’。是金奏《肆夏》也,公卿焉得用之?《郊特牲》曰:大夫之奏《肆夏》,由趙文子始也。如以為公卿大夫之詩,則仍是衰世之音矣。”胡承珙《毛詩后箋》云:“《集傳》公卿之說,不獨初祭求神、鼓鐘送尸非公卿所有;即如絜牛骍牡之牲、君婦諸宰之號、奏寢之樂、燕毛之禮、千倉萬箱之入、四方八蠟之祭,皆非公卿所宜有也。”以上諸說均可謂言之有據。
不過,今人論詩者也并不泥定此詩為寫周王祭祀。郭沫若在《青銅時代》中論及此詩時說:“這首詩,在年代上比較更晚,祭神的儀節和《少牢饋食禮》相近。彼禮,鄭玄云‘諸侯之卿大夫祭其祖禰于廟之禮’,雖不一定就是這樣,但足見其禮節之晚。主祭者的‘孝孫’可能是周王,可能是那一國的諸侯,也可能是卿大夫。在春秋末年魯之三家已用‘雍徹’,季氏已用‘八佾舞于庭’,天子諸侯卿大夫的儀式并沒有什么區別了。”(《由周代農事詩論到周代社會》)又陳子展云:“我們以為《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可能是西周初年王室也就是大奴隸主一家舉行宗廟方社田祖等祭祀所用的詩樂。詩里稱我,我孝孫,像是周王自稱;詩里稱爾,爾孝孫,像是詩人稱周王。我以為此詩非孝孫自作,當是史巫尸祝之流所作。”(《雅頌選譯》)
全詩共分六章。第一章寫祭祀的前奏。人們清除掉田地里的蒺藜荊棘,種下了黍稷,如今獲得了豐收。豐盛的糧食堆滿了倉囤,釀成了酒,做成了飯,就可用來獻神祭祖、祈求宏福了。第二章進入對祭祀活動的描寫。人們步履整肅,儀態端莊,先將牛羊涮洗干凈,宰剝烹飪,然后盛在鼎俎中奉獻給神靈。祖宗都來享用祭品,并降福給后人。第三章進一步展示祭祀的場景。掌廚的恭謹敏捷,或燒或烤,主婦們勤勉侍奉,主賓間敬酒酬酢。整個儀式井然有序,笑語融融,恰到好處。二、三兩章著力形容祭典之盛,降福之多。第四章寫司儀的“工祝”代表神祇致詞:祭品豐美芬芳,神靈愛嘗;祭祀按期舉行,合乎法度,莊嚴隆重,因而要賜給你們億萬福祿。第五章寫儀式完成,鐘鼓齊奏,主祭人回歸原位,司儀宣告神已有醉意,代神受祭的“皇尸”也起身引退。鐘鼓聲中送走了皇尸和神靈,撤去祭品,同姓之親遂相聚宴飲,共敘天倫之樂。末章寫私宴之歡,作為祭祀的尾聲。在樂隊伴奏下,大家享受祭后的美味佳肴,酒足飯飽之后,老少大小一起叩頭祝福。
讀這首詩,可以想見華夏先民在祭祀祖先時的那種熱烈莊嚴的氣氛,祭后家族歡聚宴飲的融洽歡欣的場面。詩人運用細膩詳實的筆觸將這一幅幅畫面描繪出來,使人有身歷其境之感。全詩結構嚴謹,風格典雅,由序曲到樂章的展開,到尾聲,宛如一首莊嚴的交響樂。陳子展《詩經直解》引孫緘云:“氣格閎麗,結構嚴密。寫祀事如儀注、莊敬誠孝之意儼然。有境有態,而精語險句,更層見錯出,極情文條理之妙。讀此便覺三閭《九歌》微疏微佻。”孫氏此評頗為精切,陳氏指出:“此正道出《雅》、《頌》與巫音《九歌》不同處。”
作為一首記載古代祭祀活動全過程的詩,它對于古代文化,尤其是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有著重要的文獻價值。它向讀者昭示了人類進入農耕社會之后的祭祖活動的真實情景與特有風貌。例如“尸”在祭祀活動中的作用就是很耐人尋味的。詩中寫到的“皇尸”就是這一禮儀制度的反映。尸是用同姓或異姓的卿大夫扮為祖先神靈化身的人,他代表神祇接受祭享并傳達神意,賜福保佑行祭者。《白虎通·祭祀》云:“祭所以有尸者何?鬼神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升自阼階,俯視榱桷,俯視幾筵,其器存,其人亡。虛無寂寞,思慕哀傷,無所寫泄,故坐尸而食之,毀損其饌,欣然若親之飽,尸醉若神之醉矣。”《通典》稱:“自周以前,天地宗廟社稷一切祭享,凡皆立尸。秦漢以降,中華則無矣。”這些論述都有助于讀者理解尸的來龍去脈。尸的問題只是所舉出的一端,此詩以及其他詩篇中所傳達的文化人類學的訊息是豐富的,需要作進一步的發掘。